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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下）

三更月，中庭恰照梨花雪。

司马懿独坐廊上，守着一道火盆，神色缥缈，不知所思。

今年，已是他为曹冲守灵的第三年。

今夜，亦是不寻常的一夜。

只因过了今夜，他就要走出这个地方，走进风雨中，走进动荡中。

这一步迟早是要迈出去的。

你问司马先生现在是在做什么？

他大概不会回答你，但在下知道。

他是在等人。

等一个每年的今天都会如期而至的人。

曹二公子，曹丕。

刚说到他，可巧这就来了。

只见曹丕熟门熟路地拐进来，径直就往司马懿处去。雪花沾在他眉中，更衬得一副风尘仆仆之状。

司马懿也不起身相迎，就还端坐着，道了句：“夜已这么深，公子何必再来。”

曹丕坐下来哈了口气，道：“三年前我说必不叫你生出凄寂悲凉意，眼看三年之期就到，我怎能失信。”

司马懿不说话，只将火盆推了过来。

曹丕冲他一笑，道：“再者说，今晚要是没我陪着，你当也不习惯了。”

司马懿叹一口气：“司马懿才疏德薄，不值得公子如此相待。公子已错了三年，该放手了。”

曹丕摇头道：“先生不厚道。难道咱们于此廊下讲过的那些书、论过的那些事，都是假的不成？你与我同度的那些日日夜夜，也是假的不成？先生是故技重施，说到底，你还是不敢。”

司马懿再叹气：“在下嘴笨，说不过公子。”

曹丕心道，你嘴笨？也不知道三年前是谁跟我绕了一晚上嘴。

不过他到底没反驳，这个气氛，也不太合适。

只是曹丕看着司马懿一副油盐不进、事不关己的模样，不知怎么就冒出一股无名火。

他冷不丁抓过司马懿的手来，把那双在廊上晾得冰凉的手捂在了自己怀里。

司马懿被他吓了一跳，当即就要挣扎，曹丕干脆把他整个人都拽到怀里摁住。

司马懿不敢动了，颤声道：“公子快快放开我，这不合礼法。”

“这回不称‘在下’了？”曹丕嗤笑一声，“司马懿，你什么时候能不跟我谈礼法？”

司马懿心跳如鹿，一时之间惊得说不出话来。

曹丕露出个苦笑，终究放开了他。

司马懿腾地弹开，匍匐在了地上。

曹丕沉声道：“你这是做什么？”

“公子，不可啊。”

他这一句话说的无头无尾，曹丕却偏偏听懂了。

是啊，不可。

礼不可废，法不可弃，伦理不可逾越，纲常不可祸乱。

“公子，还有大志。”

曹丕不言，等着他的下文。

司马懿匍匐在地上，缓缓道出后半句：“在下虽不才，愿助公子…鸿鹄展翅。”

曹丕长长地呼出一口气，阖了眼掩盖自己复杂的心绪。

他是在逼司马懿，却也是在逼自己。

今夜之后，便再也没有逾越的可能了。

他蓦地睁开眼，弯腰扶起司马懿。

“日后，还要仰仗先生了。”

司马懿看着他，眼底亦有复杂的情感翻涌。

他终究没说别的。

还说什么呢，从此便是主与臣了。

他一拱手，低眉敛目道：“听闻明日，丞相要在铜雀台设宴，令武官献射，文官献赋。”

曹丕怔了怔，又露苦笑，司马懿啊司马懿，你是当真冷心冷情。连一点盘桓都不盘桓，进入角色，真是快得很。

他重又甩袖坐下来，道：“是，先生的消息灵通。父亲连题目都已告知众公子，先生觉得，父亲可是要考我们才情？”

司马懿坐到他对面，道：“要论才情，恐怕没有人及得上三公子曹植。”

曹丕不耐道：“这我知道。”

司马懿又道：“所以丞相也许并非有此用意。”

“还请先生明示。”

“丞相筑铜雀台，百官中本就有众多的不赞同声，如今丞相要在这高台之上宴请百官，其用意，公子猜不出吗？”

曹丕沉沉道：“父亲是想看看，我曹家，还有多少汉臣。”

“公子聪慧。”司马懿拱手，“那公子是想在赋里，写进，还是写退？”

曹丕道：“都写。”

司马懿慨叹点头。

若明日座无虚席，就颂曹；若明日宾客稀疏，就咏汉。

不阿谀讨好，只顺应人心。

顺应大势。

司马懿已经确定自己没有选错人。

他看着月光下面孔坚毅的公子，心情不知悲喜。

他确实选了对的人，却不知道自己，是不是做了对的事。

他不自觉地回想起方才倒进丕公子怀里的那一刻。

他顺应了天意。

却到底，违背了心意。

（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