壹壹

“哥……”

“哥！”

“哥——”

什么是世间最揪心的重逢。

不是相见时他生死未卜，甚至也不是重逢时天人永隔。

他就在他面前，却不在他身边。他形容衰弱，生死难料，黄泉路已经走过半程；他却不能穿过屏幕钻进光纤，不能找到他，拦住他，救赎他。等他好不容易山迢水远地把人找到了，他们却真的天人永隔了。

才真是世间最揪心的重逢。

“哥，哥你说话！你在哪儿？哥！”

“你他妈冷静点，这是录像！”周巡把关宏宇从显示器跟前拽下来，“让我看看环境。”

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块巨大的显示屏，亮红的数字在黑色背景上闪烁，宛若鲜血从漆黑的地狱迸射上来。数字在一秒一秒缩小，每一次变动都让心脏跳得更加剧烈。

“操！”

周巡朝桌子腿踢了一脚，叉着腰拨通电话：“汪儿！找技术增援……别他妈掉链子，我说的是立刻！……没事儿干的给我继续原地待命……”

他调兵遣将的功夫，关宏宇已经把监控画面收录的部分看遍。金属质感的房间，按键密布的操作台，关宏宇视线尖锐，唯独不敢去碰蜷缩在地上的关宏峰，他怕自己再次失控。

“不好意思，打扰了。”

画面猝然弹出分屏框，所有人都是一惊，扑过去盯鬼一般盯着那张悠然自得的脸。

“不用这么热情……”视频的背景音非常嘈杂，韩彬似乎在直升机上，“现在我离边境线还有十公里，就不劳诸位费心饯别了。有这个时间，不如去找找你们的宝贝关队。容我提醒一句，留给各位的时间可不大充裕。”

关宏宇死死咬住后槽牙，把所有浪费时间的咒骂咽进肚子，只放言简意赅的狠话。

“杂碎！我哥要有事儿，你就算躲阎王爷油锅里，我照样把你捞出来剁碎喂狗！”

“你哥可比你淡定得多。”韩彬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，“用不着太绝望，有趣的游戏不一定都会死人。我跟你哥打了个赌，要是我输了，就勉为其难出手帮个小忙……”

“老关到底在哪！”周巡怒气冲天，神色如同兽类亮起獠牙。

韩彬笑笑：“牧羊犬，你可要失职了。不过赶早的话，也许还能带副羊尸首回去。”

“你！”

“哦对了，你怎么会问我关队在哪。你们自己不就有张‘天网’，号称能让街面犯罪无所遁形……”

周巡正要破口大骂，突然一愣，反应过来。

“你在监控网络留了线索？”不等得到回应，他已经拨通号码：“喂小赵……”

看他走远了，韩彬转过视线，对仍死死盯着屏幕的关宏宇笑笑：“不用谢。再会……”

分屏画面倏地缩小，消失不见了。血色倒计时重新展露出来，不声不响地欢快跳动着。

 

 

长丰支队算是冷粥开了锅。

当所有电脑都在同一时间被入侵，插进关宏峰壮烈救世的现场直播，其催化效果不可谓不震撼。

人往往就是这样，遭到煽动是一回事，真心如何又是另一回事。尽管周巡早就发挥传销天分做过思想工作，可他们是从这一刻开始，才真正觉出关宏峰的隐忍可敬。

“先生之风，山高水长。”

痛苦蜷起的身体，被汗水和体液浸湿的衣服，都是人间欠他的债，而他从来不去讨。所以这一刻的画面尤其刺了他们的眼，扎疼他们的心。

电脑前的个个手指翻飞，心无旁骛，过道上的个个走路带风，目无旁人。旧电扇一朝醒悟成了飞机涡轮，高压高热高速旋转着，似乎势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，打赢这近乎赎罪的一仗。

赵馨诚以私人身份跑来增援，技术组乐得多一个人肉线索题词器，也就由他在一旁自来熟地指点。

“这这这儿，倒回去，对，就是这里，韩彬的车。”

车窗玻璃只在画面上露出一角，愣是被赵馨诚认了出来。

“这个路口左拐，再往前应该是……我操，津港西路！”

他震惊的功夫，津港西路的监控画面已经被放大到主屏上，韩彬的活动线路至此一目了然。驾车从长丰支队出来，先上长海高架，三十分钟后从海西出口下高架，左拐进入海港西路。

再往前，中央商圈，曙光科技大楼。

“喂，老周！别在长丰区瞎转了，快带着你的人去海港西路，直奔最高的大楼去，快！”

不等扣下电话，周巡已经收到赵茜发来的资料。他匆匆扫了一眼，信息量大得惊人。韩彬竟不声不响经营着津港最大的生物科技公司，难怪能把种种反人类生化实验进行得神鬼不察。

周巡直接拉到最后看地址，本就焦躁的心顿时煎熬翻倍。

即便走最优化的路线，从现在的位置到达曙光大楼，至少也要半小时。而距离炸弹引爆，只剩堪堪一个小时了。

 

 

车子流弹般划破津港宁静的小街，带着引擎和气流摩擦的嗡鸣呼啸而过。这是关宏宇的车。

周巡一边给上级打报告，一边吩咐曙光大楼附近的警力先行疏散群众，因此落后两步。等他把车停在警戒线前，关宏宇早已钻进大楼不知所踪。

这里表面上是家再正常不过的科技公司，员工已被带离，看起来都是满脸迷茫。周巡心知肚明，韩彬不会把了解内情的人物留下。所以他现在不分心去想追凶的问题，满心满眼都是救人。

“头儿！”

对讲机里传来极不规范的报告声，小汪呼哧带喘道：“找……找遍了……都是办公区，也没见关老师……”

周巡看了眼表，汗一下涌出来。

“小周，我让你调的结构图呢？”

“这儿！”周舒桐连忙捧过平板电脑。

周巡拨动3D图形，从上到下几十层扫了一圈，除去连廊哪里都很普通。可这条连廊明确标注属于公共区域，连通的另一栋建筑也不在曙光科技名下。

出于干警直觉，他目光定格在地下二层。东侧边缘有一块不算和谐的外凸，正好与大楼腰部的连廊位置呼应。他眼神一凛：“旁边这栋楼的也调出来！”

周舒桐迅速操作，图片出现第一秒周巡就确定了自己的猜测，他立即拿起对讲机：“汪儿！地下二层搜了没有？”

“什么？还有地下二……”

“马上下去！入口在东边的消防通道！”

他把手里东西一股脑儿扔给周舒桐，自己也朝着大楼底部飞奔而去。

而就在此刻，关宏宇已经凭着生死同频的直觉，率先推开了楼中林的高门。

他一步未顿，仿佛看不见周围堪称奇异的场景。

他不想问天为什么这么蓝，通透得像英雄捐躯前的欣慰眸色；他也不想问风为什么这么大，执拗卷着他的衣摆，像是尚有心愿未了。地底深处的树林与阳光，即便震撼人心，与他何干。早从四十年前开始，他的心就只为一个人跳动。

“哥，等我找到你，等我找到你！”

他脚步很快，穿行在林子里如同猛捷的狼犬。见到吊脚楼的轮廓，他速度又提一档，两步来到木梯下。

还剩二十分钟。

 

 

“信我……无论什么时候，你都得信我……”

“没头没尾说的什么傻话……我不光信你，还得守着你，护着你……一辈子不够，我还想要生生世世……”

彼时爱人在怀，并蒂花开，关宏宇轻易许出一辈子，对后来那么多苦难毫无防备。

可关宏峰却是苦难的先知。

“一辈子足够了，宏宇……哪怕只有一个黄昏……”

来过，又去了；爱过，又忘了；微笑过，又流泪了。世间的悲凉千千万，唯独我和你之间不会有结局。所以我不觉得难过，你也不要难过。信我吧。

信我，恨我，好好活着。

直到时间替我解释清楚一切，直到你发现Alpha、Beta与Omega都是一样的人，直到你找到我放在你身体里的那部分生命，直到你真正懂得，爱恨可以执着，生死却不必强求。

等到那一天，你就把关宏宇和关宏峰活成了一个人。你活着，我就永远活着。

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……可我太不知足了，宏宇，我太不知足了。

我还是想再看看你，听你叫我……

 

 

“哥！”

“宏……宏宇？”

关宏峰不顾眩晕从地上挣扎起来，看见关宏宇狠狠撞上透明护罩，额头蓦地起了一片紫印。

“哥，你怎么样，你坚持一下！哥，哥……”

关宏宇不住地捶击护罩，几拳就在指节上见了血。砰砰巨响把他的话音撞成碎片，他歇斯底里起来，一张脸涨红得吓人。

“宏宇，别……呃……别这样。”

关宏峰艰难地靠过去，把手覆在护罩上，假装算是摸到了毕生的牵挂。

“再陪我坐一会儿……”他小心翼翼地问，“好不好？”

关宏宇一寸一寸跪坐下去，眼眶通红，里面噙着一眨眼就会坠落的苦咸水。他自欺欺人道：“哥，你把它关了吧。关了它，我们回家……”

“来不及了，宏宇，操作时限过去了。”

“要是我早来一会儿……”

“这样就很好……真的很好……算你小子……超标准完成任务……”

关宏峰故意玩笑，却只起到以乐衬哀的效果。

关宏宇贪婪地望着那张脸，无心再揶揄了，只觉得每一秒都奢侈。这个人自己那么近了，好像一伸手就能够到。

这个人状态不太妙，两腮白得像瓷，鬓角挂着成串的汗，嘴唇无法自控般抖着，还要逞强做出笑的样子。

可那个笑是真妙，让他即使心疼也转不开眼。

那个笑，眼角眉梢弯似月，瞳眸深处挂千阳。

仿佛是心愿已了的人，正站在奈何桥头回望。桥这头是他自愿踏足的地狱，桥那头是他亲手救赎的人间。

幸也不幸，被这笑晃了眼睛的，不止关宏宇一个。

“老关！”

“关老师！”

“关队……”

倒计时恰好跳到整数——

最后十分钟。

 

 

“老关，你闪开点儿！”

关宏峰闻言，咬牙挪动，艰难得像是峭壁攀岩。众人这才发现，他不知什么时候把自己的双膝绑在了一起。

周舒桐眼圈倏地红了，同为Omega，此刻她的共情最为深刻。关宏峰是怕自己在情热里行为放荡，失去最后的尊严。

众人目光震撼而复杂，看着关宏峰用仅剩的力气翻过身。他刚一移出误伤范围，暴力拆门小组就立即行动了。

还剩七分钟。

 

 

“……哥，除了这个，我什么都答应……”

关宏宇紧搂着关宏峰。怀里的身体只剩一把，隔着湿透的衣料，他感受到他的颤抖。

“不行！你……你们都走，快走！现……在，立刻，马上！走！”

关宏峰捂着小腹，脚趾用力蜷缩，他痛苦到几近失声，依然在不住地赶人。

周巡多么想把人放在胸口捧出去，可他只能握着拳头怒喊：“你不走，我们怎么走？”

“我……走与不走……都是一样的。”关宏峰声音虚弱，却有力道千钧的坚定。

关宏宇把脸埋进他颈窝，藏起两腮泪。

“哥，你知不知道，并蒂花不独开，共命鸟……不独亡。”

还剩五分钟。

 

 

“你们撤吧，有我在这陪着我哥。我们哥俩作伴，足够了。”

关宏宇声音很轻，像是怕惊醒爱人的甜梦。

他怀里的关宏峰不再动弹，似乎真的睡熟了。

小汪死死拽住一直往这边扑的周巡：“周队！这里谁都能失控，只有你不能！撤了吧……撤了吧！”

拆弹专家围在操作台前，面罩下的脸没有一个不焦急，没有一个不悲戚。

周巡猛地挣脱桎梏吼道：“撤！都撤！”

“师傅，你不走？！”

“走？我要走了，老关醒过来不得笑话我一辈子。”周巡在距离关宏峰两米的地方坐下，冲众人摆手，“还他娘等什么，立刻在我眼前消失！这里不需要再多个人抢功劳了！”

 

 

还剩四分钟。

 

 

四分钟，没有一个人离开。

有职责的捍卫职责，有牵挂的捍卫牵挂。

莫大的静谧里，关宏宇后知后觉发现，空气中浮动着太过美好的沉香味。

关宏峰的味道，沉香。

幽，甜，凉，苦，竟然会是关宏峰的味道。

关宏宇心里一紧，瞬间明白了那句话的含义。

“走与不走，都是一样的。”

关宏峰知道结局，结局就是死。

即便逃过了爆炸，逃不过机体衰竭。他的信息素变了，不可能再有人与他信息素同质。

可关宏宇此刻并不觉得十分悲愤，他的心宁静得仿佛一汪镜湖水。他甚至想到，幸好自己来之前打过两针抑制剂，可以让关宏峰不那么难受。

他终归陪他走到了这里，他没有失诺。

 

 

三分钟，依然没有一个人离开。

所有人眼前都跑着走马灯，光阴飞速变幻，他们总嫌还不够快。回忆原来那么长，牵挂原来那么多，短短的三分钟，怎么够用来一一道别。

周巡觉得自己是幸运的，他的牵挂就在他面前。

他在职责与私心中间摇摆煎熬了太久，人生最后的三分钟里，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自私一回。

这一回，不考虑除暴安良，不考虑捍卫律法，不考虑真假虚实，他可以不带一丝犹疑，以守护者的姿态肃立在这里。

这样就好，他再无所求。

 

 

两分钟。

 

 

一分钟。

 

 

二十九秒。

 

 

二十九秒。

二十……九秒？

“唉……唉！周、周队！大家快看，倒计时停了！”

周巡猛一激灵，抬头看着屏幕，红色数字果真不再闪烁。机械音拉着长腔汇报“远程操作生效”。

他听见所有人长长舒出一口气，可他心里仍不觉得有半分轻松。

“老关……”

周巡爬过去，捏住他两肩喃喃：“老关，你倒是睁眼看看……”

看看你用二十年惨胜的这盘棋，你怎么甘心就这么睡了……

“别吵，让他睡吧，他累了……”

关宏宇把人横抱起来，打了个趔趄，失魂落魄地往外走。

“哥，咱回家，咱回家睡去。等你醒了，咱去吃饺子，去那家夫妻水饺店……”

“周队！”

周舒桐突然跑回来，差点撞到身形交叠的兄弟俩。她没说抱歉，头一次厉色严辞道：“快把关老师放下！你还嫌他不够难受吗！”

她扭头又看周巡，扬扬手里的包裹：“周队，刚有人送来了救命药。医生就在后面，咱们赶紧收拾地方，准备现场抢救！”

 

 

关队：

 

原谅我一直这么叫你，我想，也许你还是最适应这个称呼。

废话不多说了，你能看到这封信，说明你又赢了一场豪赌。

我无法窥测他们的真心，但他们至少肯为你坚持走到死亡前的三十秒。我不得不承认，你的行为并非彻头彻尾的愚蠢，这世间的至善也并非完全得不到认同。

原本我觉得，与其放你在人间受尽凉薄冷遇，不如干脆点给你个轰轰烈烈的结局。现在看来，人间还有那么三两颗良心，能证明你的坚持不是全然徒劳。

现在我愿赌服输，把与你并肩的资格拱手相让。这支改良版A分化试剂，与我体内的那支同批出产，它能消解关宏宇身上的同质信息素排异反应，也能催生出新的沉香信息素。迦陵频伽，你救赎无数迷途的灵魂，可世界还欠你一个遮风挡雨的屋檐，现在我把它给你。

失礼了，我知道你并不认可“迦陵频伽”这个身份。你站在我的对立面上，但对手往往也是最好的知音。我们其实是一样的人，都想创造心中最好的世界，以此寻求内心的救赎。绝对的正义并不存在，也不是所有人的正义都能得到伸张。你很幸运，恰好站在了大多数人那一边。

罢了，我不再觉得遗憾，你也不必问我去了哪里。

不如一别两宽，终会各生欢喜。

此去天涯路远，今生后会无期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

 

铅沉已久的天，终于在这个格外寒冷的冬日里，碎裂了它厚重的面具。金色光束从云层缝隙里倾泻而下，盛世一切安然，梵音笼罩着津港。

关宏峰把手伸出窗外，阳光跳进他掌心。他笑了，不带任何目的。

正义关乎信仰，可是爱恨无关正义。无论爱谁恨谁，都没有错，我们的心永远自由。这道理他明白得太晚，浪费了最好的年岁。所幸关宏宇比他通透，救赎了他的余生。

但他并非人间的救赎，他关宏峰当不起那恭维。

如果还有机会，他想告诉那些痴人，别再执迷极乐。真正能救赎苦难的，从来都是爱与信仰。

“唉唉唉，我的亲哥，合着您下生来就是克我的呗？赶紧的，手拿进来！那谁，周巡，能不能把窗关上，冻着我哥怎么办，他才刚……”

关宏峰笑着摇头，把窗开得更大了。

“宏宇，我不冷。”

怎么会冷，他在屋檐下，伸手就是阳光。

 

 

全文完

2017.10.7—2018.7.22

 后记请见下一篇

（后记请见下一篇）